海波:外婆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10 13:37:00    

我们一去,外婆便立刻忙成一团。她总是翻寻出早已准备好的各种小吃招待我们。

我所说的外婆并非我母亲的母亲,而是我父亲前妻的母亲。她是个苦命的人,一生埋葬了一个儿子、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媳妇。她又是一个豁达的人,据说我的生母刚过门,她就踮着小脚、赶着毛驴来认这个陌生的“女儿”。这形式在乡下叫作“续接”。从此她便成了我母亲的第二个母亲,也是我第二个外婆。

外婆家有几棵枣树,每年中秋节一过,进城赶集的村人就会捎来话说外婆要我们去吃枣。有时竟会在一天之内连着接到好几次同样的口信。可见外婆期盼的心情。

我们一去,外婆便立刻忙成一团。她总是翻寻出早已准备好的各种小吃招待我们。这其中有晾干的扁豆、鲜摘的甜瓜、旋成条儿的南瓜干,当然更多的是红枣。红枣成熟的迟早取决于它所处位置的高低阳背。那些最红最大最可口的,总高高地挂在枝头。外婆把我们领到树底下,说几个谜语让我们慢慢地去猜,她自己却用两只小脚夹着树干爬上去采摘枝头的大枣。陕北的秋天,天色湛蓝,白云悠闲,我们仰脸向上望去,外婆似乎就在蓝天白云之中采摘那玛瑙般的枣儿。

外婆的手很大,也很粗糙。由于常年劳作,她的手已无法伸直,展开来像一个小耙子。但是这双手又极灵巧,能在白布上用很细的针绣出各种花卉小鸟图案来,能塑出各种可爱的面花。除此之外,她抽丝的技术尤其有名。每年深秋农忙之后,她便靠这手艺赚钱补贴家用。

所谓抽丝,就是把成熟的蚕茧投进锅里煮熟了,然后用一架木制的车儿把丝拢出来。外婆坐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操作,我坐在炕头好奇地看着那些茧儿被一层层地剥净,最后露出那黄褐色的蛹儿。外婆告诉我说,这蛹儿用麻油煎了最好吃,能泄火,并答应干完活后一定要我尝尝。我那时特别任性,一听这话便立刻躺在炕上闹着要吃蚕蛹,使外婆无法工作下去。雇主夫妇很不高兴,开始还帮着外婆哄我,后来便说了几句抱怨的话。意思说:要吃回家里吃去,别误了他们的工作。外婆当下就生气了,收拾工具马上离开。她没收那家人的工钱,只要了蚕蛹,借了锅和油为我剪了吃。为此,那村里的人好几年没请外婆抽丝,嫌她太娇惯孩子,不好侍候。

参加工作之后,我没法抽出时间经常去看望她,只好隔一段时间便托人捎去一些绵软的糕点去,并顺便带话要她来我家住上几天。她却很少来。据捎东西的人讲,每次接了我捎去的东西,外婆总舍不得吃掉,而是分成许多小块,挨门逐户地送给村人品尝。有一年夏天,我在乡办中学任教师,领着学校的业余文艺宣传队参加县上会演。刚进县城便望见外婆正坐在一个石台阶上出售自家织的土布。我马上指定一位同学带队前去报到,自己飞跑到附近一个小饭馆里买了几样菜和面食,然后握着取饭菜的水牌请外婆去吃。外婆怎么也不肯去,经我再三恳求才算答应下来。她老人家所在的台阶距那小饭馆不过百米之遥,我们竟然走了半个小时。那天逢集,外婆每遇到一个熟人都要摊开手里的水牌向人家征求意见:“我本来饱饱的,可外孙子一定要让我去吃馆子,你看该怎么办?”对方总是劝她去吃,并说出一些表示羡慕的客气话来。她听了便摇着头,咂着嘴,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。刚走几步便又向另一个熟人征求意见。这顿饭菜,我至今记不清她吃了多少。我当时只是发呆、发急,不理解她为何能啰嗦到这种地步。现在我理解了,但外婆却去世了。

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时,她已经83岁。当时我在青海工作,趁出差之便看望几位长辈。其他人都好找,唯独外婆难找。我连着找了三个地方都扑了空。从中我了解到外婆生活很清贫,只能转着圈儿在几家亲戚家里“混饭”过日子。所有的亲戚都知道她何时离开,却没有人能说清她去了哪里。当我终于找到她时,离出发的时间已很近了。她住在一个远房侄女家里替人家看守庄稼。她的头发白中带灰,腰也佝偻到无法仰视别人的程度。我把早已预备好的礼物放在她面前,又把身上所带的余钱全部塞进她那干枯的手里,然后才告诉她说,我得马上离开。说这话时我尽量装出一副平静坦然的样子,担心引得她伤感。谁知她竟然没有说话,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,独自先走向崖畔为我送行。

我下了崖坡后又回头望了她一眼,只见秋风拂动着她的白发,摔打着她那身打满补丁的衣服,我忍不住了,就想返身回去再和她说几句什么。她立即看出了我的企图,扬起拐杖朝远处指了指,然后颤巍巍地,却又是很坚定地转身回去了。没过多久她便去世了。据说她悄悄地倒在一个向阳山坡的土崖根下,临终前怀里还抱着一束捡来的柴蒿。

她的葬礼举行得极其简单而又潦草。没有响器,没有酒宴,甚至连一顿平常的饭菜也没有。参加葬礼的人都自备干粮,用镢头挖开了去世多年的外爷的墓坑,把两位老人合葬在一起。那坟墓就在她家的枣树林里,背靠着重重大山,面对着重重大山,脚下是浑浊的黄河。